音乐与文学的重新相遇
当今西方音乐界有两位泰斗级人物同时也是文学大师; 他们既是词作家、曲作家、民谣歌手,又是作家、诗人;这二人也常常被看作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他们就是美国的鲍勃·迪伦与加拿大的伦纳德·科恩。倘若迪伦主要是凭着自己的歌曲创作被文学界认可,科恩则是以诗人的身份走入乐坛并取得了巨大成就。两位大师皆是沟通文学与音乐的桥梁性人物,在两种艺术领域中,甚至在整个战后文化史中,都影响深远。
兰登书屋旗下的经典文学品牌——“大众图书馆”是一套历史甚为悠久的系列丛书。“大众图书馆”中的经典诗人便携诗集系列从上世纪开始陆续推出,系列中包括莎士比亚、弥尔顿、雪莱、济慈、华兹华斯等文学巨擘,覆盖了历时的最经典最伟大的诗人诗作。2011年,该系列出版 了《伦纳德·科恩的诗与歌》(Poems and Songs of Leonard Cohen)。科恩得以跻身这一行列,足以显明出版社对这位音乐家在整个西方诗歌史上地位的认可。当读者在书封上看到科恩的名字排在柯勒律治与拜伦之间时,一种文学史的厚重感油然而生。
这位比肩巨匠的奇才伦纳德科恩出生于加拿大魁北克省蒙特利尔(主要使用法语)的英文区,科恩的父母是犹太家庭,可以说科恩生来就具有跨文化背景。 科恩中学时开始写诗,学吉他,这两样技巧影响了他此后的整个艺术生涯。1956年,二十二岁的科恩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让我们比较神话吧》,受到了诺斯诺普弗莱等人的关注。之后科恩连续出版了《地球的香料盒》《献给希特勒的花》等诗集,并开始创作小说;他的《美丽失败者》成为加拿大文学史上后现代小说的先驱。1967年,正当反文化运动走向顶峰时(著名的加州“爱之夏”变发生在这年夏天),科恩来到美国,进入音乐界,成为一名创作型歌手。同年,科恩出版了第一张专辑《伦纳德科恩的歌》,问世即广受欢迎,其中的《苏珊》《别了,玛丽安》等更是成为民谣史上的经典之作。 此后的数年时间,科恩接连推出了《房间里的歌》《爱与恨的歌》等专辑,在风云激荡的六十年代晚期留下了他的苷乐痕迹。此后,科恩继续艺术上的创新,其音乐作品由早年的只用一把木吉他伴奏的极简民谣风格,转 向融入了更多音乐元素的更为丰富的风格。2006年,科恩出版了诗集《渴望之书》,更是加入个人的大量涂鸦式画作,堪称多维度的艺术探索。
2011年是科恩极为丰收的一年。当年他获得了以他的同胞、加拿大最大的钢琴家格伦·古·尔德命名的格伦·古尔德奖。可以说,这是对科恩在音乐艺术上的成就的深刻认可。同样也是在2011年,科恩获得了西班牙的阿斯图里亚斯王子文学奖,这是对其文学地位的又一肯定。也正是在这一年,“大众图书馆”出版了《科恩的诗与歌》。本书沿袭了“大众图书馆”众书一贯的小幵本精装口袋书样式,装帧设计极为考究。书籍将科恩的诗与歌词混编,不加界别区分,可以看出将二者同等视之的意思。这也是科恩个人艺术创作的精神。正如编者在前言中所说,科恩“抹去了诗与歌之间的人为界线”。他继承了西方诗歌源自《雅歌》《诗篇》的吟唱传统,将诗歌重新还给音乐,抑或让音乐重新回归诗歌。本书从最早的诗集与民谣歌曲的歌词,直到最近的新作,都予以收入。值得一提的是,本书收入了科恩的最新专辑《旧思想》中的《黑暗》《阿门》《摇篮曲》等数首歌的歌词;该书2011年出版, 而《旧思想》专辑到2012年1月才正式发行,因此本书可谓极为前沿,全面地覆盖了科恩从跨入乐坛以先直到当下的整个创作生涯中的全部代表性作品。《旧思想》中,科恩歌唱的声音愈发低沉,而其书写的文字亦是愈发简练,让读者嗅出走入暮年的科恩的气息。
一向桀骜的鲍勃·迪伦曾说,如果我不是迪伦,那么我想做科恩。倘若迪伦置身现世的变乱急湍,直视周遭,用夫声呼唤来警醒世人,科恩则回到内心,审视人类的精神处境,用灵魂的声音低吟。科恩的诗歌世界是超验的,在此刻,甚至不在这世间。他的作品场景往往在上古,在旧约时代,在中世纪。科恩的诗与歌中反复使用大量的《圣经》典故:从亚伯拉罕,以撤,大卫参孙,以赛亚,到新约时代的使徒,都时常出现 在他的作品中。神话、历史与《圣经》叙事在科恩笔下扭曲变形又重构,成为独特的诗歌织体。在科恩笔下,一切英雄伟人都褪去神圣;科恩关切他们作为人的个体性情与生命体验,他们内心的挣扎、熟弱、迷茫,他们的爱与痛、笑与泪。在《圣德》中,贞德厌倦了战争,渴望得到普通人的温暖与幸福。在《哈利路亚》中,科恩让我们看到,以色列的历史伟人大卫和参孙的内心有着一切人类个体的软弱、破碎以及面对爱与欲时的困境。在《以撒的故事》中,科恩将这一西方思想文化史上极著名的故事进行复叙事,将视角转向真正要面临死亡却一直被忽视的儿子以撒(而非被太多笔墨书写过的父亲、“英雄”亚伯拉罕),用以撒的视角讲述了这一故事,引发读者跳出传统局限去思考与体验。
科恩的诗与歌在极度个体性的书写中触及灵性的深处。或许可以将科恩与另一位热爱低声吟唱的加拿大同胞、音乐家(同时亦是作家)古尔德相比;同样是将经典重构而成为新的经典,同样是带有极强的个性化艺术特征,也同样为作品赋予吸引无数听者读者的魔力。或许在当今诗坛,只有科恩才能赋予诗歌如此美丽的音乐;或许在今天乐坛,也只有科恩能够在歌曲中写出这样的经典诗行:“真爱不留痕迹/若你我合为一体/它会消逝于我们的拥抱/仿佛星光在阳光里。”科恩又秉承了威廉布莱克、奥登式的灵性诗歌传统,笔触时而精致优美,时而故作粗俗,时而充满哲理思辨,时而近乎胡言乱语。科恩的诗与歌充满冥想与祈祷(他论及自己的很多作品时都称之为“祈告”)。诚然,丰富的精神资源带给科恩的内省式诗歌无与伦比的内力。科恩出生于犹太家庭,祖上是犹太教拉比,自小科恩就被告知自己是祭司亚伦的后裔;科恩也一直信仰犹太教并守安息日。科恩成长在天主教背景的魁北克,教会带给他很强的影响。二十世纪末,科恩又修习禅宗,甚至在洛杉矶出家成为法名“自闲”的和尚。这些精神传统都启发与撞击了科恩的创作。科恩始终自认为是犹太教信徒,并以之为精神主线’而谈到禅宗时,科恩觉傳禅宗并不崇拜哪位神灵,因此并不会与自己一生的犹太信仰冲突。《科恩的诗与歌》中收录的新作《生于枷锁》,又一次将目光转回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故事。从反文化运动的六十年代走来,带着隐士和先知的气质,年近八旬的老翁科恩始终在歌唱,在写作,在二十一世纪不断探索人类灵魂的深度,给诗歌与音乐艺术带来古老又崭新的气息。一如本书收录的最后一首科恩的诗歌所言:“我永远都在想着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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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Jan Persson/Redferns
作者:顾悦
《外国文学动态》2013年发表
顾悦,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博士学术新人,霍英东基金青年教师奖得主,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十大人气公选课教师。主持国家社科基金等多项,在A&HCI和CSSCI期刊发表论文三十余篇。
他也从事诗歌、小说和音乐创作。曾发表民谣音乐专辑《依然》,诗歌《小星集》,翻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小说《爱》,并将《海子诗集》《芒克诗集》等英译在美出版。